朱良志
朱良志1982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并留校任教,1993年破格晋升为教授,曾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现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浙江大学兼职教授。
中文名:朱良志
出生地:安徽滁州
职业:现任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
代表作品:《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
国籍:中国
出生日期:1955年
毕业院校:安徽师范大学
1、人物简介
朱良志,1955年生,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兼职教授,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高级研究员。学术专长:中国古代美学、中国艺术观念、擅长从哲学角度来研究中国艺术问题。
朱良志先生1982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并留校任教,1993年破格晋升为教授,曾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2000年后,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2000年至2007年任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主任,现任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
2、主要专著
《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09(2006年修订版)
《扁舟一叶——理学与中国画学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07(2006年修订版)
《曲院风荷——中国艺术论十讲》,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05(2006年修订版)
《中国美学名著导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08
朱良志在授课
《石涛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02
《生命清供——国画背后的世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大音希声——妙悟的审美考察》,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5
《中国美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八大山人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真水无香》,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南画十六观》,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06
3、主要论文
美是不可分析的学术月刊2011年第8期
无生法忍与陈洪绶高古画境学海2011年第4期
八大山人的鸟道观荣宝斋2011年第5期
徐渭“墨戏”试解美苑2010年第1期
顽石的风流2010年第2期
中国美学中规避人工秩序的问题江淮论坛2010年第5期
大匠不斫:篆刻的天趣问题艺术与科学(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编)第十一辑,2010
明清印学的南北宗问题文艺研究2009年第9期
天趣:中国盆景艺术的审美理想学海2009年第4期
水不流花不开的寂寞艺术百家2009年第5期
中国艺术观念中的“幻”学说北京大学学报2009年第6期
八大山人绘画的怪诞问题文艺研究2008年第8期
关于大巧若拙美学观的若干思考北京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
石涛晚年出佛入道问题研究美术观察2005年第5期
石涛传世赝作说略中国书画2005年第2期
石涛曹寅交往史料考略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2期
石涛与八大山人的共同友人退翁考文物2005年第2期
禅门青青翠竹总是法身辨义江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
画史上流传石涛伪作分类考略美术研究2005年第3期
《画谱》证伪北京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佛学源流辨中国典籍与文化2003年第5期
“一画”新诠北京大学学报2002年第5期
《林泉高致》和北宋理学精神社会科学战线2002年第5期
论理学的生命观对中国画以大见小观的影响孔孟学刊2001年第3期第79辑
论《石涛画语录》的资任说北京大学学报2001年第5期
论石涛画学思想中的法概念哲学门2001年第2期
理学与董其昌的画学孔子研究2000年1期2000.02
论董其昌画学的心学色彩安徽师大学报1999年第1期
理学与元代画学的隐逸之风国际儒学研究1999年第8辑1999.11
朱陆之争与元代画学国际儒学研究1998年第5辑1998.07
中国画的荒寒境界文艺研究2007年第4期
中国书法的生命精神文艺研究1995年第2期
道家中兴和中古美学风气的转换道家文化研究1995第8辑
周易的阳刚美学精神及其对中国美学的影响文艺研究1992年第4期
中国古代审美愉悦观学术月刊1990年第8期
象──中国艺术论的基元文艺研究1988年第6期
4、倾心于八大山人
魏广君:最近朱老师的《八大山人研究》出版,这是继您的《石涛研究》之后的又一部力作,听说您做这个研究花费了几年的工夫,投入了很大的精力。想请您谈谈这方面的研究情况。
朱良志:八大山人在国内外艺术史界都是一个热门,作为一个顶尖的画家,他受到人们关注是很自然的。八大研究有很高的水平,美国耶鲁大学曾举办过八大的大展,并有多种研究著作问世,*的研究也有很高水平。大陆的研究自上世纪50年代以后,开始有一些实质性的研究。但受到当时的意识形态和其他观念的影响,研究走过了一段弯路。这里有三个问题。
一是八大是不是青云谱道长的问题。清初以来,八大可以说是整个江西艺术的代表,南昌有个青云谱,是清初建起的道观,这个道观初建的时候,就带有反清复明的倾向,它所继承的是历史上道教“净明派”的思想。八大山人是一位明代王孙,一位遗民画家。八大去世后,江西实际上存在着一个将八大神化的倾向,八大人山甚至被称为“八大仙人”,他成了不少反清复明的文人的思想领袖。八大山人被“恶搞”为青云谱的开山道长朱道朗,一个寺院中的僧人被说成是青云谱道院的道士,朱道朗生平活动的种种被移植到八大身上。上世纪60年代以来,八大山人即朱道朗成为八大山人研究的热门话题,在这样一个荒谬结论的影响下,八大的作品被曲解,它所留下的很多问题至今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清理。
二是八大的遗民思想问题。由于一味强调八大的遗民倾向,八大很多作品被涂上浓厚的反清复明的色彩。我在研究中就发现,如果说八大山人作品只是表现对清人的憎恨,他画中冰冷的感觉,只是表达与清人不合作的情感,他画中的古怪眼神,只是一种对新朝的憎恨,这样的八大能够感人吗?这是那个真实的八大吗?
三是八大的佛教思想背景问题。八大山人是一个僧人,明亡以后,他离开南昌,躲进深山,后来进入佛门。他在寺院待了30多年,大约在他55岁前后离开佛门,回到南昌,过着世俗的生活。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八大对佛教的态度。这也直接涉及到对八大作品的理解,今天我们所见的八大作品,主要创作于他离开佛门之后。包括国内的很多著名的研究专家,大都认为八大山人并不信奉佛学,他在佛门只是短暂的栖居。在这种观点支配下,八大早期作品中很多内容被解释为对佛学的厌倦,中年离开佛门被看成是实现了他的夙愿。他的很多作品被解释为抨击禅宗之作,于是他晚年归于道教就顺理成章了。这样一来,八大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画僧”了。
事实情况正好相反。八大毕生是佛教的信徒,即使他中年后离开佛门,思想仍然没有脱离佛教,只不过他是在家的佛弟子。晚年的八大根本就没有进入道教之门,他不是一个道士,八大对佛的信心一生都没有改变。八大离开佛门之后,大约在1684年前后使用“八大山人”,一直到他去世。关于这个名号,以前有很多说法,其实,“八大山人”意思就是“八大山”中“人”。佛教理想世界的最高处是须弥山,须弥山周围有八大山,八大山是围绕着须弥山——也就是围绕着佛的最高世界的。八大山人通过这个名号要表达的意思是:我即使离开了佛门,但心仍然在佛国中,对佛的信心永远没有改变。
以上三个问题吸引着我读八大的作品,跟他相关的文献。我发现,历史上的八大山人,不是我们目前所描绘的,至少不是没有被正确地描绘出来。
魏广君:我是感觉到他的作品理性化程度是比较高的,这里就有佛教的印迹。八大山人应该是一个“画僧”。
王东声:朱老师提出的关于“八大山人”名号的新解释很有意思,但历史上又有“八大者,四方四宇,唯我独大”的说法,又该怎样理解呢?
朱良志:这是1684年时候,八大刚刚使用“八大山人”名号时,扬州的陈鼎在《八大山人传》中说到的,这是陈鼎的意思,我以为不是八大的意思。
魏广君:八大山人是一位书画家,他的书法成就很高,他的绘画在中国绘画史上属于顶尖之列,今天我们谈到八大,主要是谈他在绘画方面的造诣,但如果像一些基本问题没有解决,也无法理解八大山人的绘画,所以,您的基础性研究是很有价值的。
朱良志:我的八大研究,一是思想方面的,一是实证方面的。《八大山人研究》就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讲他的思想,八大山人并不是一个思想家,但他的作品却有很高的智慧。另一部分就是关于他生平活动的研究。我在读书和实地考察中,发现了不少八大研究中从来没有使用过的资料,这些资料帮助我们解决八大生平中一些关键性问题,对了解他的思想发展脉络,也是有一定作用的。
八大告诉我的东西甚至超过苏格拉底
朱良志:八大山人的魅力,我觉得至今还没有很好发掘,他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他的画给我感觉像《金刚经》一样,荡尽人间的风烟,刊落世界的浮华,直接切入到人生命的真实世界。随着他人生过程的痛苦展开,他的思考越来越深,他把中国古代绘画的传统,用得那么娴熟,来表达自己内在的困境,表达自己对命运的咏叹,这是了不起的。八大告诉我的东西,简直可以说超过了苏格拉底。
魏广君:您为什么这样说呢?
朱良志;当然,我并不是说苏格拉底不及八大,而是说,就我个人来说,八大所给予我生命的启发,是苏格拉底所没有的。比如说人的尊严问题,这是苏格拉底关心的重要问题,他说人的生命的根本意义,就在于人的尊严。毕得格拉斯也说过:“自尊是人最要紧的因素。”关于人的尊严,我从八大那里得到更深刻、更具体的诠释。
八大山人喜欢画荷花,他有一幅画,画面上只有一枝菡萏,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那种,而像一柄斧头,傲然挺立,那种傲气,那种自尊,给人极深的印象。
王东声:这样的小荷画法,真是未之前闻。
朱良志:八大有一幅《巨石微花图》,我们知道,八大是一位画石高手,他画石,用的是自己特有的笔墨,单画石不够,还画了一朵在石缝中生长的小花。在严酷的环境中,这朵小花淡然开放,没有任何的惊慌。这种泰山压顶而心灵宁定的情境是八大最喜欢画的。一朵小花是一个不可辱没、不可凌视的生命,它自身就是一个圆满具足的世界。
魏广君:八大山人对人尊严的阐释,是不是有禅宗的因素?
朱良志;是的,日本一位著名的禅宗研究者铃木大拙说:“从禅的观点看,宇宙就是一个没有周边的圆,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更具体的说,我即中心,我即宇宙,我即是创造者。”禅让人告别随波逐流的庸俗、随性占有的贪欲,告别人云亦云的附属,告别猥琐的人格,让你在深心中发现自我的价值。禅宗有所谓“独坐大雄峰”、“心月孤圆”的意象,就表达了这样的思想。
王东声:我感觉到,八大的艺术有一种傲岸的气度,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风骨。
朱良志:是的,这是傲岸,不是傲慢。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那是傲慢。而八大强调,一个存在物,哪怕是一个卑微的人,他也有生命存在的理由。佛教就强调诸法平等,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我的生命与你的生命具有同等的价值,对他人的尊重,是一个文明人应该具有的素质。
王东声:不光是八大,石涛也说,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就是强调人的尊严。
朱良志:人的生命尊严,是人生命存在的唯一理由。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有我存在的价值,有我的意义,有我存在的因缘。我来到世界上,就“注册”了自己,尊严是人生命的符号。儒家哲学强调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是一种生命的尊严。尊严是人区别于一般动物的根本特点。就自我来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人的自尊,是人对自我的信心,人必须有对自我生命的信念,没有这样的信念,生命就会处于随风披靡、随波流荡的境地,生命没有了恒定的东西。苟且的生,委琐的生,奴隶般的生,蝇营狗苟的生,这都是生。生命有生命的尊严,委琐是对尊严的背叛。精神的自甘奴役,是尊严的丧失,人沦为物质的奴隶、理性的奴隶,就是生命价值的失落。
我觉得,灰尘可以遮蔽八大山人晚年的小屋,却不能遮蔽八大澄明的心。
魏广君:八大强调人生命尊严的思想,反映了中国思想中的重要内容。
朱良志:西方有些哲学家认为中国长期是专制的国家,人的尊严思想不明显。其实这是误解。黑格尔甚至认为中国是没有哲学的,他说:“如果孔子的书没有翻译成我们西方文字,那是一件很好的事。”他说中国人一点尊严也没有,一个人在街上被打,打了以后,他笑笑就走了,别人看了都很快乐,他也很快乐,丝毫没有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这显然是一种错误的看法。
王东声:西方从16、17世纪的传教士时代,就存在着对中国文化的曲解,一直到今天并没有根本的改变。
朱良志:我通过三年八大的学习——虽然我不是一个专门做中国绘画研究的专家,但是八大给我的启发是很大的。我现在从事中国哲学和美学研究,八大给我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思路,通过图像语言表达人生的智慧,绘画也是表达思想的手段。我在八大那里看到他的体验和思考达到如此程度,这是令人震惊的。你读他的作品的时候,经常感到想哭,他直指你的生命深层,那些很少人能够触到的东西,他触及到了。
读八大山人的东西,还给人痛快淋漓的感觉。你不愿意丢失它,它就像明灯一样,可以指导你的行为方式,待人接物,世界上充满了蝇营狗苟,充满了污秽,人在虚与委蛇中,丧失了真性,八大山人为你指出这一点。世界像一个冰层一样,人与人之间缺乏真正的沟通,八大山人为你指出这一点,并尝试为你搭起一道沟通的桥梁。世界充满了冷漠,八大的画在冷然的外表之下,给你温情,你去谛听他画中微妙的声音,原来这里有这样温情和悠长的灵魂絮语。
王东声:他起了很多的号,是因为一种自贬的心态吗?如他的“驴”号,是不是另有深意?
朱良志:起驴号的时候,就是他人生最困苦的时候,而且他还有“驴屋”、“人屋”、“驴屋驴”等相关的号。我感觉这至少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对他处境的描述,他连驴都不如。另外就是对人的生命价值的思索,这正是禅宗里面的思考。禅宗将外在存在的现实分成三种,一个是驴屋,一个是人屋,第三个是佛屋。驴屋最差,人屋是我们住的地方,佛屋是佛住的地方,是人的理想的净界。人讨厌驴屋,愿意住在人屋,人屋还不够,还仰望佛屋,这是自然之势。但禅宗是强调无分别的,一有分别,即起高低,有了高低尊卑,就丧失了平等的觉慧。由驴屋到人屋再到佛屋,是没有阶级的,即驴房即佛屋,我就是一只驴,但是我还是佛,即驴即佛,我觉得八大山人在这里就是寻找生命的价值,他并没有觉得贫穷卑微就能剥夺他的人生价值。
王东声:在八大山人眼中,都是一样的。
朱良志出席读书会
朱良志:是的,随处皆为屋,实际上一个人是没有屋的,人永远在漂泊中的。从外在空间来说,你不是主人,你永远不是主人,你是世界的客人,惟有心灵的宁定才会是真正的主人。
八大画人生的困境
魏广君:我读八大画,感到他的画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结构并不复杂,画的也是我们习见的东西,但是往往让人过目难忘,真叫“沁人心脾”。
王东声:是的,如八大有一幅画,很大的画幅中,就画一只小鸡雏,在画面的*。从构图上说,这是很忌讳的,但八大敢于这样做,独居*,无所顾忌,从容,活泼,可爱至极,显然,这不是简单的花鸟画,八大画也不是在于画一只小鸡,与他的精神世界有关。
朱良志:八大对于我的吸引力,不仅在于他的绘画技巧的高超,更重要的在于其中折射出的一种人生态度,一种精神追求。人们习以为常的花木鸟鱼,在他的笔下被“陌生化”,表达了出人意表的精神。
魏广君:您在《八大山人研究》的序言中说,几年八大的研究,给您一个抹不去的影象,就是一个生活在污泥中的人做着清洁的梦。您为什么这样说呢?
朱良志:八大很长时间里过着屈辱的生活,他在癫疾复发之后返回南昌时,戴着破帽,穿着长袍,衣服破了,鞋子破了,疯疯癫癫,在南昌街头,街上人看到他来就大笑,没有人认识他,小孩子们有意逗弄他。再过后,他的病虽然好了一点,但生活非常困顿,孑然一身,住在破庙败庵之中,在萧萧满目尘土的窝居中聊以为生,常常是生存难以为继,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慨叹道:“凡夫只知死之易,而未知生之难也。”
八大很多作品画的就是人生的坎坷,八大给我重大的启发,就是怎样面对人生的困境,怎样从这困境中超越。人的脆弱的生命和短暂的时间,就注定生命本身伴着一种困境,更不要说人生过程中会遇到的种种窘迫的处境。我们说艺术是安顿性灵的,就因为人有生命的困境。
王东声:我看您在研究中,其实是在抱着一种理解的态度来研究八大,不是哀怜他的命运,而是在他的作品中发现八大所寄寓的人生感慨。我感到很少有人像您那样,是抱着一种与八大息息相通的心去研究他,就是研究界所说的“理解的同情”。
朱良志:与其说是我理解他,倒不如说我从八大那里得到深刻的人生启发。我的研究不是艺术批评,来评说八大的价值和意义。我主要是在说八大作品背后所掩藏的东西,他的生涯,他的思索。人生困境问题,是我切入八大研究的一个重要向度。我近年的艺术研究,其实是围绕人生困境问题而展开的。
我认为,哲学、诗、宗教、艺术,所关注的核心应该是人生困境的问题,所表达的主要内容就是人生困境的解脱。八大山人用画给我提供了很大的启发。人与人理解的困难,冷然向对,生命是如此脆弱的,那是一趟充满坎坷的旅行。人寻找生命的价值,寻找安顿自己的生命港湾。就像上面我所说的,人就是世界的一个过客,那里是自己永恒依托的家园?其实,家园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人生即如驾着一叶小舟,随波飘荡,任意东西,哪里有一个永恒的锚点,哪里有一个绝对的港湾!八大山人把困惑、感叹,通过他冷寂的画面表达出来。
八大艺术的笔触在故国、故园中徘徊,但我以为,八大虽然是一位王孙,一位前朝遗民,他的作品中有故国的哀惋,但他的艺术的真正意义远远超过一个节士的范围。假定八大是一个整天嚷着要恢复王室正统、恢复锦衣绣食生活的人,这样的八大,我们又能亲近几分?八大将他的遗民情怀,化为清净精神的追求;将他的故国情思,裹进人类命运的扣问之中。他笔下的故园梦幻,如同我们的精神故土。这样的八大,才是我们心灵中的知己。
王东声:八大的绘画往往传递的心声非常的细。我们对像八大、赵子固、郑思肖这样的人,确实要跳出治统、道统的框架,否则会影响我们对他们的艺术的理解。
朱良志:是的。八大山人一生说话都不很顺畅,很多时候他是不能说话,就是病好的时候,与别人谈话往往要借助于手势和笔。
王东声:八大山人一直是不能说话吗?
朱良志:不良于言是他的家族毛病,他的父亲、叔父都有语言障碍。八大一生常常有失语的时候,因为语言表达不畅,所以他相对比较孤独。加上他天性孤寂,强烈地渴望与人心灵的契会。
八大还有一幅画巨石和小花,左侧是一个巨大的石头,右侧在石头下画一朵小花。一大一小,形成鲜明对比。石头并无压迫之势,非常圆润。而小花也没有委琐的形态。上面八大题了一首诗,别有深义。诗说:“闻君善吹笛,已是无踪迹。乘舟上车去,一听主与客。”诗中用了一个东晋人的典故。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是一位有很高境界的诗人,子猷有一天出远门,舟行河中,忽听人说,岸边有桓伊经过,桓伊的笛子举世闻名,子猷非常想听他的笛子。但子猷和桓伊并不相识,而桓的官位远在子猷之上。子猷并不在乎这一点,就命家人去请桓为他吹笛子。桓伊知道子猷的大名,二话没说,就下了车,来到子猷身旁,为他奏了三只曲子。子猷也不下船,在水中静静地倾听。演奏完毕,桓伊便上车去,子猷便随船行。二人自始至终,没有交谈一句话。
八大非常倾心于这样渺无踪迹的心灵交谈。在这里语言遁去了,权势遁去了,利欲遁去了,一切人世的分别都遁去,只留下两颗灵魂的絮语。人生活在世上,受到的限制太多了,人的内在真实生命冲动,常常是被压抑的。我们被外在化、礼仪化,其实也是空洞化。这样空洞的存在,其实是一种非存在。八大这幅作品中,僵硬的石头为之柔化,那朵石头边的微花,也对着石头轻轻的舞动,似乎在低声吟哦。八大要画的意思是:人心灵的深层理解,穿透了这世界坚硬的冰层。
魏广君:这幅画的内容的确很丰富。但如果把它去掉一些,把诗文拿掉,不做图像说明,在这种情况下,不知道人们是不是能理解这图像的意义。
王东声:这就是文人画综合的地方,团一块意味就出来了。
八大与石涛
魏广君:石涛与八大是中国历史上两位*画家。
王东声:在我看来,八大更是皇冠上的明珠。
魏广君:有的人说,八大和石涛如同西方绘画的梵高和马蒂斯,人们常常将这二人连在一起,前些年在澳门做的中国画大展,有一次就是石涛八大大展,那次大展,饶宗颐题名为“至人无法”。您在北大的繁忙的教学之余,抽出这么长的时间来研究这两位大师,是出于什么考虑的?
朱良志:我喜欢两位大师的艺术和为人。我是研究哲学与艺术之间的关系的。很多年前,《石涛画语录》深深的吸引我,这篇东西极为重要,但又非常晦涩,为了读懂它,我开始找来石涛的文字和书画作品。那是从2000年底开始的,一直到2004年,前后大约经过4年时间。从2004年底开始做八大研究,到2007年下半年,前后又经过三年半时间。近八年的时间里,我流连在两位大师的作品和文献中,辗转于国内外近百家图书馆和博物馆,并且沿着石涛和八大的生活过程做过实地考察,既有很艰难的时刻,但总体来说是伴着清苦和快乐的过程。
我在做石涛的时候就觉得,八大和石涛很多问题是联在一起的。虽然他们俩人一生没有见过面,但却成为好朋友。两位画家有太多相同的地方:都是前朝遗民,都是朱元璋的后代,都曾经长时间地在寺院里,做过和尚,又都喜欢书法,喜欢诗,都是伟大的画家。不光这些,他们两人都有强烈的个性,有创造力,都有很高深的学问,对儒佛道三家都有研究,并将这变成自己的人生智慧。这两个人的交往真可以说是世界艺术上罕见的现象。所以我在书中说,他们不是凭技巧去写字作画,而是凭智慧。石涛就说过:“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为技巧呕心沥血,用尽心思,不如吞下一团雪——培养出一颗澄明高旷的心灵。
魏广君:虽然他俩有这么多相同的地方,人们也常常将二人联系在一起,但二人还是有不同的。我看八大的画时就很平静,而看石涛的画时心中有一种冲动的感觉。八大的有些行笔很快,但是我一直觉得,他是特别冷静,他画的时候,就知道这块画的时候要出什么事,就是有这种敏锐的判断力。
王东声:他们两个确实不一样。我觉得八大是“冷”的,石涛是“热”的。八大更冷静、更简洁,而相比之下石涛的画给人*的感觉,石涛热烈得多。
朱良志:八大和石涛,一个是冷的,一个是热的,的确如此。八大是冷中有热,石涛是热中带冷。二人由于性格的不同,处境的差异,艺术传统上习染的不一样,所以形成这样的差异。
石涛的艺术,狂涛怒卷,就像他的诗。他有诗说:“拈秃笔,向君笑,忽起舞,发大叫,大叫一声天宇宽,团团明月空中小。”又说:“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把卷望江楼,高呼曰子美。一笑水云低,开图幻神髓。”这样的诗简直有李太白的遗风。石涛在南京时,画过《万点恶墨图》,满纸烟云翻腾。后来在扬州,他又画有《狂壑晴岚图》,挟带着晚明狂禅之风,我觉得他的意气真是“崩空狂壑走天半”,他的笔墨可以说的“狂涛大点生烟云”,这都是日自己的话。
而八大却是冷峻的。八大也有狂劲,他好酒,几乎每画必喝,朋友龙科宝曾经请他画画,龙科宝描绘道:“山人跃起,调墨良久,且旋且画,画及半,阁毫审视,复画,画毕痛饮笑呼,自谓其能事已尽。熊君抵掌称其果神似,旁有客乘其余兴,以笺索之,立挥为斗啄一双鸡,又渐狂矣。遂别去。”但我们在八大作品中很少看到像石涛那样的狂态。八大的诗幽冷艰深,很不容易理解。他的画给你永恒的寂寥的感觉,真是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这里鸟也不飞,叶也不抖,花也不张狂,石头也没有嶙峋纵横的姿态,他的画面总是这样,在宁静幽深之中,有生命的烟雾,有一种无处不在的活泼。《华严经》上说:“无上清凉。”八大的画就是无上清凉世界。
八大有一幅《鱼鸟图》,海岸是那样的幽深远阔,石兀然而立,鸟瞑然而卧,鱼睁着奇异的眼睛,在世界的这个角落,水也不流,云也不飘,鱼也不游,一切都如同静止一般。这真是一个静默幽深的世界。
魏广君:幽深冷寂,是中国画的一大特色,这是受到禅宗和道家思想影响的。八大的幽冷又有什么特色呢?比如董其昌的画也有冷寂旷远的格调,八大与董有哪些不同呢?
朱良志:其实八大是深受董的影响的,从他的书法上也能感觉出来,八大在信札中也多次谈到对董的看法,总的说来,他是推崇董的。
王东声:董其昌对艺术最高的标准,或者是追求,他自己并没有实现,但是八大实现了。
魏广君:关于董其昌,我的感觉是,他是处于一种把玩东西的心态,他很富足,很优越,很悠闲地表达自己的感觉。这就与八大有所不同了。
朱良志:这正是八大与董其昌、倪云林等很多艺术家不同的特点。八大一生坎坷,与董、倪等的优渥完全不同,八大艺术在幽冷中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这是八大最感人的地方。八大是到孤峰顶上,啸月吟风,他的艺术就是“有时独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王东声:中国传统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道和禅。像八大这样,把笔墨,所谓形式上的东西和境界上的东西都合二为一,而且恰到好处地表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别人都是某一方面,像董其昌那种,笔墨、图像上都没有达到八大的程度,包括石涛。
朱良志:而且他的东西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出人预料。
魏广君:就是在艺术史给人异峰突起的味道。
朱良志:我也觉得,八大的东西从总体来说是孤峰突起的,是中国绘画史罕见的。就石涛和八大而言,我觉得石涛深受楚辞的影响,有一种楚风,有缠绵悱恻的意味。有人评石涛说:“清湘道人出自潇湘,故所见皆是楚辞。”这是说得很好的。他有难以忘怀的家国情感,作品中透出缠绵凄婉的韵味,个性中也具有放旷高蹈的楚辞情调。哀怨、迷离、狂放和自我珍摄,构成了楚辞的精神,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石涛绘画艺术的风格。石涛的艺术给我的感觉是:天花自落,襟怀自张,凄楚迷离,别有风味。
而八大就不同了,他不是通过处在世界的渲染,抒发心灵的哀伤,而是侧重在表现内心的平宁。小花对危石而微笑,小鸟踏危石而轻吟,不是守分从命,更是超越危困的世界,就像佛教中说,他取的是心灵的“菩萨行”。石涛如张旭的书法燕舞飞花,八大如泰山金刚经书法古拙苍莽。
魏广君:八大和石涛笔墨上也有很大不同。石涛是狂放的,八大是洁净的。石涛不惜“恶墨”,画面有时看起来纷乱,八大的画面则是很干净的。
朱良志:粗略地说,石涛长于墨法,八大长于笔法。石涛的画总有黄山画派、宣城画派的影响,氤氲流荡的黄山影响他一生的艺术,他对墨法曾有很深的钻研。而八大的书法成就比石涛高,他生在一个书法世家,他是当时江西顶尖的书法家,在世时,他的书法在全国就有了名气。当时的书法评论家杨宾就说:“江西能书者以危载、余衡为最,八大山人次之。”我们在他的画中也可看出书法的底子。
魏广君:主要是线条,慢慢的往远走的感觉,线条本身给你这种印象。
王东声:从造型功夫上看,八大也要比石涛灵动,也更有想象力一些。石涛喜欢大制作的东西,而八大则是“四两搏千斤”。八大的造型功夫,在中国绘画史上也是不得了的。
朱良志:我在研究中,还发现,这两位大师晚年的艺术是互相影响的。石涛对八大有影响,甚至改变了晚年八大的画风。而石涛学八大就更明显了。1696年之后,石涛建了一个大涤堂,平生自己建立的唯一的家,其中的中堂画就是请八大来画的,他说八大是“书法画法前人前”,对八大的艺术由衷的钦佩。他晚年的荷花、花鸟等构图偶尔可以看出八大的影响。八大与石涛虽然毕生未见一面,但二人的交流是深刻的,通过朋友传递信息极为频密。石涛的画弟子后来到了八大那里学画,八大的画作通过石涛的介绍,在扬州乃至南京等地有很高的声望。
王东声:八大绘画真是“多一点不行,少一点也不行”的感觉。我看八大的《河上花图卷》,眼中不禁含泪的感觉。望着那被毛笔揉搓的纸的起伏,试想当时八大翻弄挥运着毛笔的情景,这样一幅杰作在“那样的时空”之下产生了。整幅画构图宏阔,气息浑融,悬于半圆形的展壁上,站在它对面,心灵受到一种真的“震撼”。
朱良志:绘画真是一种独特的语言,像八大山人这么有智慧的,绘画的表现力甚至超过书面语言和口语,因为语言是限定式的表达,而图像的表现力更强。
王东声:八大的书法也很干净。
魏广君:有些像宋代李建中的感觉,李建中应该是大书法家,苏黄米蔡还比不上他。
王东声:八大和石涛的绘画都受禅宗影响,他们在思想基础上有不同吗?
朱良志:八大是曹洞宗僧人,石涛属临济宗僧人。流派的不同,对二人的思想也有影响。
王东声:我注意到您在《八大山人研究》中突出了八大曹洞禅法的特点,这些对您的研究有什么意义?
朱良志:曹洞宗的思想直接影响了八大的绘画。比方说八大山人画中的眼睛,鸟、鱼的眼睛都很怪,过去研究都说这表现了对清人的愤怒,是冷眼。我在研究中发现,他的冷眼,其实是一双没有感情倾向的眼睛,眼睛是不看的,表达了一种没有爱憎的思想。在大乘佛学看来,人一有爱憎,就会有倾向,就会有分别,用情感的眼看世界,就不会看到世界的真实相。所以《金刚经》上说:“无人相,无我相”,就是说不要有分别。八大的眼神,是无分别的眼神。曹洞宗对超越情感喜怒特别的重视。
王东声:您在书中提出“鸟道观”的问题,在八大研究中,以前没有听说过,是不是您第一次提出?
朱良志:是的,这正是八大受曹洞思想影响的例证。曹洞宗提出鸟道论,鸟道,其实就是讲性空的问题,像鸟在天上飞行,所谓鸟迹点高空、雁过不留痕,一切空空。八大山人善于画鸟,其实正受到这一思想的影响。
王东声:您似乎很喜欢石涛的诗。
朱良志:石涛的诗确实是很难得的,没有什么雕饰,不是很晦涩,非常有风味,中国历史上像他这种诗人不是很多。八大给我的感觉常常是震撼灵魂,石涛给我的感觉常常是激越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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