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汪品先院士:科学要有大视野
雷摄影
著名海洋地质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大学海洋与地球学院教授,“南海深部计划”专家带头人。
他于1960年从莫斯科大学毕业后回到中国。1999年,他作为首席科学家首次参加了由中国人设计和主持的国际海洋钻探。半个多世纪以来,王见证了中国海洋科学的发展。
他热爱海洋科学:“学科发展就像驾驶。现在是弯道超车的最佳时机。”
他还思考了科学研究的现状:“科学应该有一个广阔的视野。有了这么大的团队和投资,中国应该有勇气和精力去达到学术高峰。”
■本报记者王毅,本报见习记者雷策元
办公室是王家的一多半。即使你晚上10点打电话,你也能接通。
80岁了,是时候照顾自己了吗?然而,我没有想到这位推动中国深海研究的先驱和中国第一位国际海洋钻探首席科学家在退休后将迎来一个黄金的学术时期。
对王来说,“我年轻的时候,想做一些我做不到的事情。当我老了,当我不得不放弃时,我不得不上台。”他开玩笑说:“别人是博士后,我是院士。”这是因为所有被认为“有点重”的工作都是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完成的,“直到晚年才发现深海研究的丰富学术储备”。
海洋钻探、南海深水计划、海底观测网络等经历的“重大事件”。都融入到他的话中:“一个人生活经历的范围就是他的价值。否则,直线是平的,太无聊了。”
与其搬到火星上,
最好找到开发海洋的方法。
最近,国际海洋钻探计划取得了新的进展:第三次南海海洋钻探将于明年2月7日开始。
对王来说,这是意料中的好消息——我们离“深不可测”的海底世界又近了一步。
事实上,人类进入深海才几十年,其中海洋钻探是深海勘探最重要的部分。由于水层非常厚,人们对深海海底地形的了解还没有达到月球甚至火星的表面。
殊不知,海洋为我们贡献了大约50%的氧气。它不仅是地球气候的主要控制因素,也为20多亿人提供了食物来源。
自古以来,海洋开发只不过是“捕鱼的好处和船只的便利”,并从外部利用海洋。当代的趋势是进入海洋,深入海底进行开发。
目前,各国对海洋资源的开发越来越重视,竞争也越来越激烈。王半个多世纪以来所探索和注视的,正是这个蕴藏着无尽宝藏的战略要地。
解放周末:近年来,世界对海洋的投资不断增加,海洋产业的范围不断扩大,海洋产业呈现出蓬勃发展的趋势。我们能说人类正在进入“海洋时代”吗?
王:人与海的关系发生了两大变化。第一次是在15和16世纪的“地理大发现”时期,当时人类从陆地向海洋迁移,他们对世界的探索在水平方向上不断发展。但是在那个时候,海洋只是人类从一个大陆到另一个大陆的载体,它本身并不是目的。
二是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的几十年间,人类从海面向海底移动,这是一种垂直发展,带来了巨大的变化。陆地上的资源趋于枯竭,海洋开发的前景已经在望。与其搬到火星,还不如找到开发海洋的方法。
解放周末:长期以来,人类只接触到部分海洋表面,对深水和海底知之甚少。这是为什么?
王:我们来比较一下:陆地上最高的珠穆朗玛峰有8800多米,海洋中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有11000多米。迄今为止,已有3000多人登上珠穆朗玛峰,400多人进入太空,12人登上月球,但只有3人成功降落到马里亚纳海沟的最深处。
然而,开发深海并不容易。从这个意义上说,可以说人类没有天堂那么有能力下海。
解放周末:因此,深海技术和太空技术都是尖端技术。
王:探索深海主要有“三深”:深潜、深钻、深网。
“深潜”有各种各样的设备。“蛟龙”号是有人驾驶的,还有更多无人驾驶的深海潜艇。
“深海钻探”是海洋钻探。各国通过国际计划进行合作。明年将在南中国海进行为期四个月的海洋钻探。钻井船最终会停在港口。
“深网”是指海底观测系统,它将各种仪器放置在深海海底,并通过光缆将其连接到岸上,在海底进行长期实时原位观测。在海底建设观测网络相当于在海底建立气象站和实验室。我们把这比作海洋科学的革命。有了海底观测网络,科学家可以从海洋内部研究海洋。中国还建立了一个项目,在中国南海和东海建立潜艇观测系统。
学科发展就像开车。
现在是弯道超车的最佳时机。
近代中国的落后是从海上开始的:1840年的鸦片战争、1894年的中日战争、1900年的八国联军战争都是在海上首先被打败的。
在我们发展海洋事业和成为海洋大国的旅途中,我们一直在寻找“足够重”的历史机遇。
1999年,王终于迎来了参加国际海洋钻探计划的机会。这次航行是在中国南海进行的,王是首席科学家。
“当我离开时,我告诉我的妻子,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会赢。”当时,王已经60多岁了,压力很大。然而,经过两个月的海上作业,终于完成了中国人设计和主持的第一次海洋钻探航行,取得了一系列成果:在南海南北深水区的6个站点钻探了17口井,高质量的连续岩心5500米,为南海的演化和东亚古气候研究获得了3200万年的深海记录。
王仍然清楚地记得在南沙海域钻探第一口井时,美国船长下令升起中国国旗的场景,“那意味着超出了科学的范围”。
从那次海洋钻探开始,深海基础研究逐渐被提上了我国的议事日程。王,呼吁海洋科学超过20年,感觉像鸭子到水。“海洋事业迎来了郑和下西洋600年来最好的机遇”。
解放周末:梁启超曾说,“哥伦布之后,有无数个哥伦布,素食者大会之后,有无数个素食者大会。但在郑和之后,我没有第二个郑和.”郑和下西洋600多年后,我们不应回避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从海上强国沦落到海上战败国?
王:中国的海洋曾经辉煌,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我们严重缺乏海洋意识。为了宣扬明朝的伟大,阿明皇帝郑和下西洋。这种政治航行模式“把钱分散”到海里,这是不可能维持的。哥伦布完全不同。他们有很强的经济目标,被殖民化,有很强的可持续性。
事实上,郑和下西洋是一次海军行动。朱元璋规定,“任何人不得在一个跳板上下海”。普通人的航行仍然被禁止并且没有开放。中国历史上有许多远洋航行的例子,但没有一个是主流文化,很快就会被压制。在中国文明中,航海是不合适的。这就是大陆文明和海洋文明的区别。我不能说哪个文明是好的,但是我认为中国在海上的损失不应该被忘记。我们应该真正醒来,激活我们长期休眠的海洋意识。
解放周末:你认为中国强大的大陆文明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海洋文明吗?
王:的确,不仅仅是军事,经济,还有文化。中国的许多经典作品都有对深海龙宫的描述,与陆地上的描述基本相同。人们可以在水中倒茶和喝水,甚至可以在海底生火。对海洋略知一二的人都知道海底的东西是不能燃烧的。在中国神话中,海里没有水。我们把陆地移到海底,因为我们的神话是基于对海洋的想象。这与西方爱琴海文化形成鲜明对比。从希腊神话中的希兰女妖到凡尔纳的“海底2000万英里”,没有海洋经验的人不会想到它。
纵观历史,海洋在中国文明中一直是一个插曲和补充,很难形成主流。这注定了郑和下西洋是典型的渡海壮举,但这只是昙花一现。
解放周末:你提到郑和下西洋现在是600年来最美好的时光。你如何理解这个“最佳时机”?
王:最强烈的感觉来自国外。几年前,我去日本参加一个关于海洋研究的国际会议。会议的议程还没有完成,因为我必须提前回家。负责召集这次会议的澳大利亚科学家拦住了我,对我说:“不要走,13亿人的意见还没有表达出来!”
实事求是地说,如果中国在当前的国际海洋研究中不采取行动,许多事情是无法完成的。有些人可能认为我听了之后“自我感觉良好”,但这是事实。例如,海洋钻探。2014年,中国实现了第二次南海海洋钻探和国际海洋发现计划的349次航行。2017年,在中国科学家的支持下,中国南海又进行了367次和368次航行。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可以由几个国家来完成。关键在于实力、投资实力和科学水平的实力。
在我看来,目前中国的科学研究已经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中国*为支持海洋勘探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科研团队也迅速成长。有这样好的条件,我们必须有好的想法去做。一门学科的发展就像开车一样。现在是弯道超车的最佳时机。
解放周末:我们应该如何从“拥有土地和财富”走向“拥有海斯和财富”?
王:这里有两个意思。一是我们必须在新领域“超越”。刚才提到的海底观测系统是海洋科学变革的一个新方向。发达国家都觉得他们有困难。我们必须“勇往直前”,与世界一流国家共同探索和建设,在起点上占有一席之地。
还有另一个意义——目前我们不能在深海的许多地方领先,但我们能冲到前面吗?例如,一旦东道国聚集了世界一流的专家,它就会看到世界深海科学技术的发展趋势,并有发言权,而不是盲目地跟随别人。海洋本身广阔而开阔。我们应该成为主人,邀请人们进来,而不是为了发展而封闭。
一旦科学阉割了文化,
剩下的只是“为米粮”
说到海洋问题,王张开嘴,仿佛坐在面前的不是某一领域的顶尖科学家,而是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
听过王讲座的人都会对他广博的知识留下深刻的印象。与他交谈后,更容易发现他不仅在科学思维方面很严谨。为了解释深奥的专业知识,他经常引用经典,俯瞰整个世界。谈到幸福,人们也可以谈论中国的思想和哲学。
在学习科学的同时,他也热衷于文化。在王看来,科学与艺术是相通的,科学家可以更好地洞察自然之美,感受文化的魅力。
解放周末:晚清洋务运动倡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西学指的是科学和技术,只需要使用它的物质方面。新文化运动提倡“赛先生”,把科学作为文化创新的内容,强调精神的作用。现在,当我们提到科学,我们首先想到的是科学和技术,这是它的物质方面,似乎忽视了它的文化和精神属性。
王:历史上,现代科学诞生于文艺复兴时期。有人甚至说创立现代科学的不是牛顿,而是达芬奇。许多国家都有将二者结合在一起的“科学和艺术学院”。我们国家不是,从今天的科学院到高考,都是文理分离。事实上,科学和艺术有一些共同之处,那就是创造性思维和创造性冲动。一旦科学阉割了文化,剩下的就是“为米粮工作”。
我一直认为科学具有双重性——科学研究的成果是生产力,它是第一生产力。科学研究的土壤是文化和先进文化。这种水果现在很有价值,但成熟太慢了。我对土壤不感兴趣。结果,土壤变坏了,没有水果可以生长。在传播科学文化和改善科学土壤方面,我们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解放周末:如何培育和改良这种科学土壤?
王:为了促进科学与文化的结合,其实我们也没少花功夫,包括艺术家在舞台上画院士和科学家的画像,但效果并不理想,因为没有击中要害。我们应该考虑的是:我们的社会中是否有什么缺失导致了这种科学和文化的差距?
《阿凡达》的导演卡梅隆两年前创造了单人潜水的世界纪录,他用自己出资的潜水器潜入了10000米的深海。被翻译成40种语言的《万物简史》的作者布莱恩特不是科学家,但他能生动而细致地告诉你当时伟大的科学家是如何创新的。相比之下,我担心我们缺少在科学和文化之间架起桥梁的人,缺少有兴趣走出象牙塔,在研究自己的科学问题时与公众交谈的科学家,缺少有耐心深入理解科学内涵,然后用普通人能够理解的语气表达科学真正含义的科学记者和科普作家。
当然,也有政策。发达国家有一个被称为“教育和普及”的标准来评估大型科学项目或研究机构。为了向纳税人解释他们的工作,中国是否也应该引入他们来缩小科学和文化之间的差距?
解放周末:如果科学和文化之间出现了断裂,会发生什么?
王:这将使科学界的生态环境恶化。这种恶化指的是两点:首先,它过分强调物质驱动而忽视精神驱动——例如好奇心和成就感,忽视科学的文化方面;第二,创新思维的活动水平太低。事实上,这仍然是一个文化问题。几千年的“为圣人演讲”传统教育和几十年的“用枪射第一只鸟”的人生教训,在学术界造成了“说传统话”和“随大流”的不良氛围。这是创新思维的障碍。我们倡导科学创新文化,以改善科学研究的生态环境。
科学应该有广阔的视野。
要研究一个问题,必须看问题的根源。
许多人认识王不仅是因为他在海洋领域的贡献,也是因为“王炮轰翰林制度”的消息。在一次科技论坛上,他从“为圣人演讲”的应试教育谈起了我国的院士制度,大声疾呼我国的科学制度和制度改革。
这只是王对中国科学研究提出的许多建议之一。当选为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第三届全国政协委员的何,讲了“克服科技创新的文化障碍”,讲了“科研伦理的文化基础”,还讲了“科研不是竞争”,讲了“要警惕科技创新道路上的三大“流行病”...
每次他去北京举行全国“两会”,他都会做些准备,想想该说些什么。他曾经坦率地说:“既然每个人都信任我,并且给了我这张‘票’,那么我会尽可能地使用它。我不是特意来拍手的。”
出于强烈的责任感,他一直坚持:“我的想法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影响更多的人。中国科学的发展方向是好的,但也不能忽视其中存在的问题
解放周末:我们可以在交谈中感受到你的担忧。科学界最令人担忧的是什么?你认为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什么?
王:这还是一个科学教育的问题。科学史上的许多学术突破都依赖于博士论文。学生有新的想法去找老师,或者老师有想法去找学生去做。他们完成不了也没关系。工作一段时间后,他们会回来做这件事。经过多年的激烈攻击,他们一出现就会赢得全场的掌声。这是学科创新。虽然在国外这一比例不高,但在我国却很少。
我们现在的博士生实际上是他们大学生涯的延伸,相当于大学的七年级和八年级。首先他们必须处理学位考试,然后他们必须处理SCI论文。他们多年的学习也已经结束了。在那之后,他们甚至没有宿舍或经济援助。大多数学生也通过了一年的考试,并升到下一级,直到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这些似乎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太需要对科学感兴趣并且对科学研究有自己想法的学生了。
解放周末:近年来,高校和科研机构大力倡导科学道德和学风建设。你觉得呆在里面怎么样?
王:这些年来,*和单位都很重视学风问题。他们建立了各种学术和道德机构,发布了各种文件,还给学生上课。然而,学风并没有大的改善。例如,在各种学术评选活动中,从院士评选、杰出青年评选到奖项评选,向评委打招呼已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令人费解的是,一些候选人被认为是不正常的,被怀疑有"问题",尽管没有人向他打招呼。
头衔和金钱现在太重要了。一些单位正在绞尽脑汁提拔优秀的学者。一旦他们当选,他们的待遇、地位甚至人们都改变了。总的来说,在这种过分强调头衔的氛围下,评估系统有问题。翰林,解清肯定比不上翰林,不是解清吗?谁发表了3篇文章肯定比谁发表了2篇好?正是由于缺乏整体性,非定量评价标准被量化,鼓励人们从事“院士项目”,追求SCI论文的数量。结果,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学风只会更差。
解放周末:你曾经指出,现在国内的大部分科研是从西方科技界获取课题和购买仪器。最后,论文也发表在西方学术期刊上,而我们只是他们的“外包工人”。如何成为自己的“老板”,而不是“外包商”?
王:回顾未来,我们一定会发现这是中国科学发展的黄金时期。今天的世界经济并不繁荣。没有哪个国家能在科学研究上投入这么多。从学生家长到国家*,没有哪个国家如此重视教育。然而,科学研究和金钱之间的关系不是线性的。其中一些是因为资金太少,科学研究不能做好。有些是因为太多的钱和糟糕的科学研究。
为什么更多的钱使得科学研究变得不可能?一是因为横向项目收入高,而且懒得去做艰苦的基础工作。第二种情况是由于片面的科研奖励和恶性高薪挖人,影响了学术氛围,沉重打击了稳定的研究人员。
此外,如果你想成为自己的科研“老板”,你需要有一个广阔的视野。国际科学家习惯于从根本上思考问题,而我们的许多研究工作没有广阔的视野。我们只是关注别人的话题,并不关心甚至找不到来源。
解放周末:事实上,到达源头并不容易。
王:所以我说科学应该有一个宽广的视野。要研究一个问题,我们必须看看问题的根源:这个问题是如何产生的?谁提议的?根据什么?追根溯源,有可能找到一些非常古老的东西。每个人都认为这是真的。事实上,正是因为这里有一个问题,所以很容易做出伟大的发现。虽然我们的大多数科学家只专注于他们自己的项目,你如何要求他们从源头上创新?
有一年,当一群来自某个国家的科学家来访时,其中一个说,“为什么你正在讨论的所有问题都由美国的大科学家来讨论?”我问他,“我们为什么不讨论一下?”拥有如此庞大的团队和投资,中国应该有勇气和精力达到学术的巅峰,抓住机遇,努力在新的时代脱颖而出。